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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·蚀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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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也从未见过她为任何一件事情流过一滴眼泪,就连当年她松开我的手、从那小小暗门离开我时,虽然大声哭着,却没有一滴眼泪。我不知她究竟有几分思念我,又为我的“死”有过多少愤慨,我都不知道。有时我猜想她大概根本没必要思念像我这样的父亲,毕竟她成人的这十余年,我一刻也没陪在她身畔。父亲二字于她而言不过是似有若无的一个称呼,七岁之后,她已不在乎那样一个男子是否在她人生中了。

每每我从她提起此事时波澜不惊的言辞中感到她的漠然时,我都要回头怀疑她回到长安的动机。既然父亲是如此遥远无谓的亲人,他的仇又何必要陌生的女儿去报?

为报父仇果真值得她投诚安史之流么?

残月对正邪没有偏好。如此反复思忖过后,我猜测这才是症结所在。她心中没有正与邪之分。为办成事情,走哪条路都可,这就是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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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春,潼关战事愈加吃紧,长安城内人人自危。残月手下武客随家族出逃了一些,但又编入更多本地男子,通算八百人,胡人在其中占据近一半。

五月将尽时,长安还是夜风阴森。这夜残月忽然要手下将门客统统召集到练武场去,我当然是难以安眠,残月却特意到我处来安抚我,叫我不必惊慌,替我稍稍整理竹席,走时将隔壁陆谦也一道带去了。这小郎君如今十五岁,精干沉稳。

我挪动至窗前,卷起竹帘向练武场上看去,那里竖起火炬无数,照得场上宛如白昼。天际一弯残月正悬,二十年前妹妹那随口吟出的诗句此刻在我耳畔恰如滚雷般响起——残月钩如锋,寒刃可屠龙。

落衡将自己比做蒲柳寄明台,却把残月这名字赐给我的女儿,要她手染龙血。我的妹妹死了还被赐谥贞顺,生前活得究竟多么小心翼翼呢?所幸武家女儿终究还有能自由生长的,这女儿此刻正站在高台上,底下是她的拥趸,随时为她迎战。

她等场上安静下来,昂声开嗓,这声音穿过整片练武场,直传到我卧室还清晰可闻。

“潼关陷落在即,长安不日将亡。我等拿下昏君人头,血刃佞臣,就在这半月间。”她顿了一顿,又道,“众君随我已久,此行去我与众君共生死存亡,我与众位都唤一个名字,从今以后,在场众位都是蚀月门徒!……”

底下一阵骚动,培育门客长达五年,武残月今日终于自立门派了。

残月不理会人群骚动,让陆谦搬来一把高椅,淡然坐下,让身边人把火把移近,好叫场上众人看清自己。陆谦上前,拂开她左耳垂发,掏出短刃在耳后留下一个月形刀痕,鲜血即刻便溅落在残月肩头。

月痕既成,底下也就鸦雀无声。

残月起身,续道:“生也好,死也好,在我门下也好,叛出我派也罢,我武残月都曾养活过你,月痕既成,天涯海角也是我蚀月之徒。”

说这话时,左耳仍流血如注。

场下众人大声喝道遵命,残月示意陆谦等一干人去了高台下,众人这才发觉残月并非一时兴起,而是早有准备。陆谦向场上八百人个个都分发了铁剑一把,剑上亦雕着残月一枚,这便是早两年她教陆谦在东市铁铺秘密制作的了。这八百人中一辈子都未摸过真剑的不在少数,如今竟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,怎能不热血沸腾,场上一时激昂鼎沸。

那时我总算知道,残月回长安来,真是为了造反的。

次日,潼关陷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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残月派四五人把守家门,以保我与家中妇孺安全,自己和八百蚀月武士则不知去向。我无人可问,只得暗中为她心急。此等局面毕竟不如她当年只身掀翻蜀山派,我的残月骨头再硬,身子也是肉做的,刀箭无眼,她就算能飞,又怎么躲得过?我实在夜不能寐。

潼关一陷,长安官商登时四散,短短几日京师已成空壳,只余下无处可去的老百姓流浪街头。叛军不日入城,直指大明宫。胡人乘夜潜入我家,将家中仅剩的少许财物也洗劫一空,还要放火烧宅,幸而被惊醒的蚀月武士发现,赶出门去。我知道蚀月派虽归属叛军羽下,但这支胡兵哪里懂得一点人话,杀汉人眼睛都不眨一下。叛军入城后,我整日哭泣,悔恨当初不叫残月回小岛安居。

浑浑噩噩地捱过半月,国已不国;家中妇女恐惧胡人,整日啜泣,也不做活,家亦不家。眼看众武士离家已十余日,也不见有谁回来。十日,二十日,一月过去,残月未曾回来。期间陆谦潜行来往数次,我都不及盘问,他便又匆匆离去。眼见残月再不回来,家中便要断粮,她终于趁着一日破晓时分回来了。

我正歪坐在正厅,身上披件旧的棉衣,昏昏然等着她——自从十日前起,我每夜都在这里入睡,只盼着睁眼时,我的孩子便四体健全地出现在我面前。

残月大步流星走入正厅,将手上双剑掷在地上,不慌不忙地解下身上铠甲,一并投在地上。我张张嘴唇,问她,月娘,你还好么。我喉咙里摩擦发出的声音这么轻,她大概听不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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